面對所有的未竟之事,安東尼其實早就已經放下,「我很平靜。這些都已經不再困擾我了;如果你沒有贏得總冠軍,你就是個失敗者嗎?我不知道,但這些都已經不會是讓我在意的事。」 這顆瓜熟蒂落,體悟出的是更深邃的智慧。

文/運動的場上風景

台灣球迷給他一個美名叫「進攻萬花筒」,不僅僅代表著多重變化進攻手段,似乎也縮影其繁華如花綻放般的球涯。

或者,當我們談到安東尼(Carmelo Anthony)時,總有許多的一言難盡,不同的角度可以切入剖析,包含複雜的性格,多舛的籃球路、不同的命運選擇…,彷彿也真的像是藉由萬花筒內的面鏡角度,流轉出不同的多次成像,所以我們才能看到如此千變萬化的景況。

然而,當這道光止歇,一場折射出的鏡花水月也似乎隨之破滅…。

很多美夢必須醒來。但安東尼卻說,他已經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瓜熟蒂落

是的,安東尼退休了。

那個球場上總是綻放無邪笑靨的大男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告別球壇。

特別當季後賽如火如荼進行,這突然捎來的個人聲明,就像那不願驚擾池塘的小石子,無痕無波無浪,僅蕩漾著一種粉絲的情懷,在大小賽事的每日快報中慢慢被淹沒。

似乎也相當符合本人心境。是遠比自己預期都來的異常平靜。

在聯盟打了19個賽季以後,這位傳奇的得分手知道是時候放棄對戒指的追求,將這樣的所是稱為職業生涯來好好總結了。

當然,不可能沒有過腦內風暴。2018年11月,那是他第一次考慮結束職業生涯。對比現在,當時的他內心則有股難以言喻的震顫,被一種更悲壯的感覺攫住了,特別在火箭度過了一段令人撓頭的時光後,突然之間便得被迫面對一頓沒有籃球的生活。

就如同日常中早被我們習以為常的速食快餐,再幼時光是想像就令你興奮,直到後來快吃膩了的時刻,縱然已無法刺激味蕾,但如果告訴你世界上將少了這麼一樣曾經讓你那麼喜歡的事物,胃底抽空也只會剩下想再品嘗一次的渴望。

當時被迫離開球界的安東尼,也想再回到球場,觸摸那顆粒質感的紅色渴望。

「我最終離開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這段時間給我的感覺就像,哦…這就是(結束)啊…?不,那我真的很確信還沒準備好,」悵然若失的感受久久纏在他的腦海、讓安東尼很明顯知曉還能再多付出些什麼,「我知道我還有一些東西可以奉獻——如果我能再得到一次機會,我可以幫助任何一支球隊。」

於是,他成為了漂流的浪人,且拒絕任意的靠岸、婉拒了各國聯賽邀約,還未達理想的目的地以前,過著遊牧日子,在自由的荒蕪中抓緊那塊求生的浮木,直到終於找到下一個理想去處–波特蘭,給他提供了渴求已久的籃球救贖機會。

在那裡,安東尼重新定義了自我身分,學會放下身段、提攜後輩,整個人的步伐也都踏實了起來,像是那多一分成熟的「瓜」。一切都很順利,於是球團隔年又與他續約。在接下來的賽季裡,心無旁鶩的安東尼發揮出專注力量,三分命中率達到了職業生涯最高的40.9%。

而後,在2021年夏天披上湖人戰袍。惜紫金沒能閃耀,戰敗勢不可免,也讓他的第19個職業賽季(也是最後一個球季)略顯了黯淡起來。

但安東尼不再哀傷自憐,特別是經歷過休士頓的低谷,曾經那些往事用如同窒息的擁抱要與他糾纏,總會讓安東尼去躊躇思想,那段經歷付出的慘痛代價,失去許多機會,也失去過自信,彷彿生命中某些重要的東西被一舉抽掉了,被他原本安身的籃球世界給唾棄,「就像坐過山車一樣,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更糟糕的事,」他憶道,「精神上,情感上,場上場下都是。」

然而,卻也是那段經歷讓他懂得不斷地往內注視,做好了如今退休的準備。

「用『快樂』這個詞可能很奇怪,但我很快樂,」他道出真實心聲。「我花了很多時間才明白這一點,才能夠清楚地看清楚這一切。」

「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不圓的瓜

看過安東尼整個籃球路就能體悟—逆天改命太難,但順服老天爺的意思、且知命,卻是一整個生涯所學到的最大課題。

這過程中,命運一直給他以為有的希望。擦肩而過的偶然,很多時刻很容易就能改寫劇本、有個完美的結局。

特別是在2006年的夏天,當安東尼與其他美國隊成員及2003年選秀梯次班的夥伴們包含詹姆斯(LeBron James)、韋德(Dwyane Wade)和波許(Chris Bosh)一同訓練、幾個大男孩還在滿心歡喜擘畫未來的同時,安東尼已經搶先與金塊續上了一份長達5年8000萬美元的優渥合同。

然而,這卻與其他兄弟們當時選擇簽下的較短的3年延長契約是背道而馳、對不上時間軸。當然站在上帝視角的我們,都知道後來的故事以及多少含有點密謀成份的彼此默契可能就是在此成形,安東尼自然不是被兄弟團擱下,但就如同韋德所言:「當我打電話給Melo時,他已經坐下來準備簽約,那時已為時已晚了…。」

安東尼也記得這件事情,回頭來看,他說只希望當年的自己能再多去考慮到短年限合約的好處,但對於錯過的太多「可能性」他並不會去糾結:「我唯一的遺憾是對這整個遊戲的商業運作不夠明智。沒錯,我接到了Dwyane的電話,他告訴我大家都是這種做法,我只能回應說,我很開心,兄弟…但我對留在丹佛沒任何意見。」

最後,詹姆斯、韋德和波許在2010年夏天選擇相聚南攤。他們一起連續闖入四次總冠軍賽,贏下了兩座冠軍金盃。

於此同時,安東尼卻仍舊指上猶虛…。

也或許,所有人生的高潮真的只有那麼一兩次的機會。

再到紐約當山大王的歲月,安東尼也同樣蹉跎了大把光陰,在那裡,他更像是有名無實的地域老大,縱使個人球技達至最顛峰狀態,但打不下任何一片江山,即宛若那種只能在自家地盤耍耍刀槍發發狠勁的流氓,始終未能被擺上更具格局與深度的戰場與其他巔峰敵手較量;與此同時,這顆大蘋果也從內部開始慢慢腐爛,安東尼在隊的7年時間裡換了5位總教練,儘管球隊在2014年請來顯赫資歷的「禪師」傑克森(Phil Jackson)接任總管大位,看似是振衰起敝的關鍵,殊不知卻只是迎來更大的災難。

起碼對安東尼來說絕對是如此。

就在那時刻的安東尼第一次成為自由球員的幾個月前,傑克森竟公開於媒體上建議他接受一份遠低於頂薪的合約,事情很快就變得非常尷尬——搞到裡外不是人的氛圍,也讓安東尼質疑起傑克森到底有多想讓他留在尼克。

事情到這種地步,時勢比人強,本來安東尼已經幾乎決意鐵了心要前進芝加哥,當時的公牛陣容讓他心生嚮往—有著仍在當打之年的「飆風玫瑰」羅斯(Derrick Rose)、2014年最佳防守球員諾亞(Joakim Noah)和未來的扛霸子「士官長」巴特勒(Jimmy Butler),瞪紅著眼準備往金盃的目標奔騰,似乎只差他們的最後一塊拼圖…。

豈知,安東尼最終仍是選擇順從內心的想法,又一次與另一種「可能性」擦肩而過,「即使在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以後,我仍願意選擇回來。我只是想感受一下我們(尼克球員)在一起的感覺。但在紐約說實話卻並非每個人都同心,我是直到後來才明白這一點。但我告訴自己:我不會崩潰,我也不會認輸。紐約才是我真正想留的地方。」

與其心境很不對稱的是,球隊最後經過幾年的補救後仍是宣佈治療無效、始終難脫不上不下的窘況,但安東尼卻比傑克森還多待了幾個月才離去,雙方也不得不以分手收場,然後才同意放棄他的不可交易條款,於2017年前往雷霆。

但到了那時候,安東尼才驀然驚覺,擺在眼前的殘酷現實,這項運動已經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所有的時空條件都已改觀。隨著比賽的分析性越來越強,充滿運動能力的側翼與所謂3D球員越來越受重視,一些球隊不惜一切代價積極避免他最擅長的「中距離進攻」,就像是連一口都不敢沾的毒藥,深怕會擴散傷害到整體進攻端發揮,亦導致安東尼的風格變得更加兩極,不再有紐約時期的待遇,反之可說是完全失寵。

在那幾年的時間裡,他從一個能夠「主動」通過交易簽約來決定去處的巨星,變成了不得不回答他願意接受什麼樣的角色問題的邊緣淪落人。

面對人生之「不可抗力」,最常聽到的問題就是:他願意當替補嗎?幾乎要成為那時候每個人的共同疑問。

亦是思想上,讓他更加通透的重要時刻。

成熟的瓜

當然,角色定位並非安東尼對職業生涯唯一的重大思考。

2006年時有更重大的課題等著他,年輕的安東尼,十分憤怒,情緒像怪獸一般吞噬著他的心。尤其在當年底作客麥迪遜花園廣場迎戰自己的未來東家尼克時,整場的肢體碰撞讓他積壓滿腔的怒氣最終如火山一樣爆發開來,霎那間,一股怒火不由得從兩肋一下竄了上來,致使失去理智的他猛地向尼克後衛柯林斯(Mardy Collins)揮出重拳,犯下了一生都無法忘懷的錯誤。

那時候聯盟主席史騰(David Stern)給了他一記當頭棒喝,除了禁賽15場的嚴懲處分外,一席話至今更讓安東尼無法忘懷…。

「你是想去街頭,還是想打NBA…?」猶如灌籃高手三井壽經典場景的既視感重播,讓還是男孩的安東尼一夜長大。

慢慢的,這位「男人」開始學會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懂得遮罩來自外界的閒言閒語,更知曉所謂的強硬並非恃強淩弱,而是懂得去用行動替自己與隊友發聲。

不過安東尼也不忘幽默本性地提醒道,就算自己已經可以瞥頭無視帶過很多事,但如果可以他還是不想再聽到那些來自紐約媒體的閒言閒語或是每當輸球來自鋪天蓋地的兇猛批評。

「現在我終於可以在起床醒來後說,該死!謝天謝地,他們不是在談論我…我終於可以好好坐下來休息了,」他笑著表示,「這些年來我一直有這種感覺,如果站在另一邊,從媒體的角度來看會發生什麼,但我也為仍被謾罵的所有運動員們感到難過。」

卸下戰袍,讓他更能夠安詳的平視著所有發生的一切,不再恐懼,感受到一些安頓身心的寧靜。

青澀到熟成

關於命運來訪時的選擇。常常並不是心驚膽顫的強烈叩門,大部分時候,人類其實只是順著內心的聲音,流水般自然而然。要到很多年以後,從一個較廣遠的視角,才能察覺,一個心念,竟成為某個重大事件的岔路或是生命裡巨大轉折的起點。然則只要是跟隨自己真實想法所作的選擇,即如可以重回現場,我們往往還是會選擇一樣的道路,因為非如此不可,否則現在的自己也就不會成為自己。

同樣地,當回過頭來看時,安東尼亦更加坦然能夠接受自己所有發生過的選擇與任何因衝動導致好或壞的行為。

因為,也正是這些總總成因,才形成了現在這位每個人所認識的安東尼。

但他本人呢?他本人又該如何定義自己的生涯,是更接近尼克時期的他,還是待隊時間最長的金塊時期的自己?

對此,安東尼也給出了一個完美且圓融的答案。幾乎可以完美涵蓋他的性情與球技成長曲線。

他認為甫剛出道時,他的比賽是最純粹的,絕對的天賦,野獸般的直覺,難以抑制的高昂情緒。

「那個版本的我更像是一股單純的原始力量。」

而來到紐約後,經由大量磨練所鍛造出的無解跳投技術,就好比益加「世故」的他開始將這一路上所有的「社會性」轉化成一種場內外的藝術,「在這之間,再加上你在與紐約和所有媒體打交道時必須具備的智慧,這不僅僅是在球場上的表現。更像是一種生存階段下的必然,如果這有道理的話。」

怎樣都是最香甜的瓜

人生錯過次太多的如果。

命運也一直再挑戰著安東尼的耐性,就算是最後的生涯迴光出一些奪冠可能,但面對當前變化更快的世道,光是尋找與現代籃球安然共處的姿態,就已耗盡他的所有心神體力…。

所以,當他決定告別放棄自己的終極目標時,究竟是抱持著怎麼樣的心情。

會是充滿遺憾的嗎?

用數字來看,他以28289分的漂亮成績單離開了這項運動,這是NBA歷史上排名第9高的得分累積。用球員評價來看,他是Kobe、皮爾斯(Paul Pierce)、喬治(Paul George)口中最難防守的球星之一,論影響面向,他更帶領過那時已經八年沒有進入季後賽的金塊和長年積弱不振的尼克重新擦亮名為競爭力的招牌,遑論,在國家隊時期,猶若美國隊長般,與一眾頂尖球星再次打響了籃球最強國之威名。

至少實力上無庸置疑。

但所有球迷都知道的最大議題,始終是他無法迴避的,連其本人都明白當他永遠離開球場後身上必定會帶著的一個永遠標籤 —

無冕王的糟糕頭銜,甚至連總冠軍賽都沒打過的恥辱。

如果還要再加油添醋,在具有十足歷史意義的2003年選秀梯隊前五順位中,他還是唯一一個沒有冠軍戒指的球員。更殘忍的是,在NBA歷史上也只有一個無冠球員在例行賽和季後賽中比他得到更多的分數,那個同樣悲情的男人的名字就叫做馬龍(Karl Malone)。

但面對所有的未竟之事,安東尼其實早就已經放下,「我很平靜。這些都已經不再困擾我了;如果你沒有贏得總冠軍,你就是個失敗者嗎?我不知道,但這些都已經不會是讓我在意的事。」

這顆瓜熟蒂落,體悟出的是更深邃的智慧。

人生沒有完美,遺憾和殘缺始終都會存在,懂得遺憾,就懂了人生。

美好的東西太多,我們不可能全都得到,但最美好的東西,通常早就在我們身旁。

這是安東尼早在職業生涯末段程就領悟出的珍貴道理,與家人的羈絆,家才是他應該最牽掛的地方,是最美的歸宿,也是比起冠軍,更值得魂牽夢繞的愛巢。

與其在有限的時間裡和命運不斷對峙下去,他想把更多的時間花在16歲的兒子基揚(Kiyan)身上。

現在他的寶貝基揚已經長大到6呎4吋,獲得了多所學校提供的籃球獎學金,在籃球的關鍵路上,巧合需要身為專業籃球人的爸爸給他提供過來人經驗鼎力相助。更何況,父子過去更早已經習慣彼此激勵著彼此,「這一直是我們的風格,即使是在和LeBrom同隊的時候,如果沒有基揚的鼓勵,我也做不到堅持下去。而現在我可以每天都做他的父親。這是個最完美的時機。」

讓生活每天圍繞著家展開。

「現在是我說再見的時候到了。」他並說,「為了我成名的球場,也為了給我目標和自豪感的比賽。」

有一失必有一得,有正是所有的「輸」,才讓繞了一整個籃球人生路的安東尼,在最後了解到什麼叫贏。

這份理解讓之前的耿耿都可以因此釋懷了,壓根不用在乎…。

「因為對我來說,我其實早就已經贏了。2003年時我就贏了,當那個晚上我在選秀臺上和史騰握手時。我就已經贏了。」——那一切故事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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