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當時才18歲的東契奇(Luka Doncic)第一次入選斯洛維尼亞國家隊備戰歐錦賽,國家隊總教練寇柯許柯夫(Igor Kokoskov)把他拉到一邊,耳提面命般和東契奇提起,曾有個同樣來自巴爾幹地區的球員打破了美國和歐洲籃球的界線,那個人是來自克羅埃西亞的派卓維奇(Drazen Petrovic),他讓全世界知道,歐洲球員也可以擠身頂尖NBA球員行列。

「1990年歐錦賽在札格瑞布(Zagreb)舉行,他會在早上六點就開著他的艷紅色保時捷911,拖著 助理教練到球場練球。其他隊友都還在睡,他練完會先去吃早餐,然後吃完再回來參加球隊晨間練習,」寇柯許柯夫對東契奇說,「你到了該認識這些故事的年紀,因為有一天你要追上他。」

每隔幾年,派卓維奇的故事就會再被提起一次。派卓維奇在1993年出車禍時,東契奇其實根本還沒出生,但現在全世界依然記得,那位打破歐洲與NBA藩籬的史上第一人,那是第一次有球員從歐洲籃壇跨足到美國,證明他們可以和NBA明星球員並駕齊驅。

與其說派卓維奇是頂尖球員,倒不如說是他奠定了NBA對於歐洲球員的想像。歐洲人沒有超強體能和防守,但有著驚人的投籃能力,擅長跑動,籃球智商和團隊觀念優異,這成為1990年代至今的歐洲後衛樣板。但對於派卓維奇來說,他對歐洲、尤其是自己的母國克羅埃西亞曾經存在的影響,遠遠不僅止於此。


初露鋒芒

1980年,前聖母大學(Notre Dome)總教練菲爾普斯(Digger Phelps)到當時還未分裂的南斯拉夫舉辦訓練營,他注意到一個孩子從遠距離不斷進球。他回想:「那孩子讓我眼睛為之一亮。國際比賽當時已經慢慢讓三分球變成主流,但美國還沒有,」菲爾普斯問了和他一起舉辦訓練營的克羅埃西亞教練那孩子是誰,「他叫做派卓維奇,今年才16歲,已經在南斯拉夫甲級球隊雪布尼克(KK Sibenik)成人隊打第二年了。」

菲爾普斯是美國最早前往東歐「拓荒」的教練,1980年代的世界籃球除了美國之外,眾所皆知水準最好的地方就在蘇聯和南斯拉夫。但由於美蘇冷戰,以及南斯拉夫隸屬於共產國家的關係,球員是由國家培養,進入國有體制球隊,雖然NBA早在1946年草創時期就有出生自威瑪共和的德國球員加入,但第一個完全沒有美國成長和NCAA經驗、就從歐洲籃壇跨足到NBA的球員,卻已經是1985年,來自保加利亞的格魯雪科夫(Georgi Glouchkov)。

菲爾普斯一眼就看中派卓維奇的天賦,而且那次練球他看得入迷,還沒來得及查證已經在NCAA出賽過的派卓維奇是否符合NCAA資格,就千方百計想讓派卓維奇在18歲時進入聖母大學,「你會拿到NCAA冠軍,然後進入NBA揚名立萬。」

菲爾普斯曾為了招收派卓維奇,前往他在雪布尼克的老家,但同時幾個歐洲大型豪門球隊,如當時南斯拉夫最強的貝爾格勒游擊者(Partizan)、波士尼亞傳統豪門皇家波斯納(K.K. Bosna)等也都強力網羅。最後派卓維奇選擇留在克羅埃西亞,加盟首都豪門錫邦納(K.K. Cibona),同時在札格瑞布上大學,就讀法學院。

這些招生現在聽來宛如天方夜譚,但根據日後派卓維奇的哥哥亞歷山大(Aleksander Petrovic)所寫的回憶錄,當時派卓維奇確實認真考慮菲爾普斯的提議。直到1984年洛杉磯奧運,看到才21歲的派卓維奇轟下平均17.5分,帶領南斯拉夫拿下銅牌,那時候菲爾普斯才真的死心,「派卓維奇曾經想赴美,但受到很大的壓力,來自家庭和國家的都有。每次想起那段日子,還是覺得很可惜,我到底錯過了什麼!」


跨過不可能

青年時期的派卓維奇就以極高的自我要求聞名,1980年代中期,南斯拉夫男籃國家隊訓練營在波士尼亞最大城市賽拉耶佛舉行,就是那個曾經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塞族人普林西普(Gavrilo Princip)槍殺奧匈帝國王儲斐迪南大公(Franz Ferdinand)的城市。

當時克羅埃西亞國家隊中鋒佛蘭科維奇(Stojko Vrankovic)和派卓維奇同年,也是同批進入青年隊和國家隊的好朋友,那時候,他們每天要從克羅埃西亞搭車到塞拉耶佛,雖然兩個國家相連,但車程卻要六小時以上。現在成為克羅埃西亞籃協理事長的佛蘭科維奇回憶,當時他們每天往返,只剩下國家隊練球和睡覺,但每天回到克羅埃西亞,派卓維奇竟然還是自己跑到體育館加練投籃。

菲爾普斯率先發現了派卓維奇的光芒,但沒多久,世界很快也發現了派卓維奇。在20歲那年,派卓維奇轉到錫邦納後,馬上就拿下南斯拉夫最佳球員獎;1985年歐冠男籃決賽,派卓維奇攻下36分、帶領錫邦納擊敗歐洲超級強權皇家馬德里,破天荒拿下隊史第一個歐洲冠軍;1986年他還沒滿22歲,錫邦納再度闖進歐冠決賽,這次面對由還沒受傷的超級歐洲中鋒沙波尼斯(Arvydas Sabonis)領軍的蘇聯強權札格里斯(Zalgiris),派卓維奇單場22分、5助攻再度帶領錫邦納完成連霸。

他在錫邦納的表現宛如神話,效力四年平均轟下37.7分,包含曾經轟下單場112分,歐洲比賽轟下62分,甚至出現單場十個三分球,面對義大利球隊還曾攻下45分、25助攻。

之所以被封為「籃球場上的莫札特」(The Mozart of Basketball),不單單只是因為成績而已,他已經把球賽化為莫札特的天才表演、俯視著場上的其他球員,宰制整個歐洲舞台,「他像是馬拉維奇(Pete Maravich)再世一樣。」一個看過當時他表現的美國教練說。派卓維奇雖然以驚人投籃能力聞名,但同時也有著東歐球員的特點,全能、而且具有極佳傳球視野。

1988年,與錫邦納的四年合約結束後,不是歐洲巨型豪門球隊的錫邦納再也留不住派卓維奇。波特蘭拓荒者注意到派卓維奇的表現,早在1986年就在選秀會第三輪挑中他,有意讓他前往美國,同時皇家馬德里也端出價值超過四百萬美元的合約等他簽約,最後派卓維奇選擇先去西班牙,短短一年內他就拿下西班牙國王盃冠軍,並且拿下西甲聯賽得分王。

此時他做了一個破天荒的決定,他放棄繼續在皇馬輕鬆賺大錢的機會,選擇跳槽加入NBA。拓荒者為了他砸下重本,光是買斷費就高達150萬美元,相當於當年平均30分、「人類精華影片」威金斯(Dominique Wilkins)的年薪,而且比馬龍(Karl Malone)薪水還多。

已經70歲的克羅埃西亞籍灰熊助教史帕西亞(Neven Spahija),和派卓維奇同樣來自雪布尼克,說:「他是個先驅,從那個年代的眼光來看,他達成的成就根本難以想像。他其實很早就告訴過我,他一定要挑戰NBA,如果試都沒試過,那一定會是一輩子的遺憾。」

對於那一代的歐洲球員來說,挑戰NBA是個不切實際的目標。歐洲豪門球團已經給得起球員稅後接近百萬美元的年薪,而NBA當時最高薪水不過兩、三百萬美元左右,論薪資差異,並沒有非去美國不可得理由,而且在美國更存在「歐洲球員不能打」的既定印象,即便美國當時由仍在海軍服役的羅賓森(David Robinson)與一線NCAA明星組成的國家隊,已經接連在1988年漢城奧運和1990年世錦賽被擊敗,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仍無法改變。

對於當時尚未接軌的國際籃球來說,要找來一個國際球星是很大的風險,除了要花上大把鈔票買斷歐洲球隊合約,能被NBA看上的球員肯定有過人之處、通常已經是歐洲一方之霸,當時在法國執教的美國籍教練費雪(George Fisher)就說:「一級的國際球星通常都有點脾氣,而NBA教練會挑剔他們的對抗性和防守,最後通常都不考慮國際球員。」

但當時拓荒者副總裁巴克華特(Bucky Buckwalter)仍對派卓維奇深深著迷,除了早早主導拓荒者在1986年選秀會接連選了沙波尼斯和派卓維奇之外,他更把握機會飛去歐洲看完他們兩個比賽,尤其是派卓維奇的投籃,讓他說服老闆放行、砸下重本,只是還是沒能過教練那關。

當時的拓荒者總教練艾德曼(Rick Adelman)才剛宣示要打造聯盟頂級防守、挑戰湖人西霸天的霸業,派卓維奇不要說先發,第一年平均上場時間只有12.7分鐘,平均7.6分雖然效率驚人,但只作為定點外線射手,派卓維奇過得很不快樂。小他幾歲、也曾打過NBA的克羅埃西亞隊友拉賈(Dino Radja)說:「他好幾次告訴我,教練不相信他。他覺得自己能打,但就是沒機會。」第二個球季,派卓維奇上場時間更剩下7.6分鐘,上半季還掛了20場DNP(Did Not Play),但拓荒者戰績卻一片長紅。所幸轉機在1991年1月出現:他被交易到籃網。

派卓維奇能不能打?這個問題的答案當然是肯定的。現任塞爾蒂克總管安吉(Danny Ainge)曾說過一個小故事,曾經是球員的他在1990年加入拓荒者,常和派卓維奇在練球後比賽投50顆三分球,輸的人負責請對方吃午餐,「大概12次我才會贏個3次。如果沒投進45球,根本不要想贏他。」

到了籃網,派卓維奇宛若重獲新生。1991年下半季,他的平均得分翻倍、高達12.3分,首個在紐澤西的完整球季,他的平均得分更衝上20.6分,投籃命中率高達50.4%、三分球命中率高達44.4%,他終於像是那個過去在歐洲無所不能的超級射手。到了1993年,他更寫下歐洲後衛至今難以跨過的障礙,以平均51.8%的命中率轟下22.3分、高居聯盟第九名,三分球命中率也高達44.9%,同時入選明星賽和年度第三隊,都是歐洲球員史無前例的表現。


傳奇與啟發

同時期,他的故鄉巴爾幹發生巨變。克羅埃西亞與塞爾維亞裔的時任南斯拉夫總統米洛塞維奇(Slobodan Milosevic),因為塞爾維亞獨大的方向,導致南斯拉夫各個民族之間陷入矛盾,南斯拉夫聯邦在1990年代開始分裂,引發巴爾幹內戰,除了斯洛維尼亞之外,克羅埃西亞和波士尼亞都陷入與塞爾維亞的內戰。克羅埃西亞與塞爾維亞在1990年開始衝突,到了1991年超過兩萬人死於戰爭,五十萬人成為戰爭難民。

派卓維奇更在戰爭開始後,與曾是南斯拉夫國家隊隊友的好友、塞爾維亞中鋒狄瓦茲(Vlade Divac)決裂,隨著他在籃網終於證明自己,他成為克羅埃西亞人在美國中的象徵。到了紐澤西後他發了狂似地訓練,1991年暑假他留在美國,找了籃網體能教練達勒提(Rich Dalatri)一起訓練,除了每天練球、練身體和加強防守,還自己加量,常常早上練完,達勒提午睡起來發現派卓維奇已經在健身車上,「那時候,我的其中一個任務就是每天耳提面命要他少練一點,他的訓練量連馬拉松和環法自行車手都受不了。」達勒提說。

當時的籃網助教卡萊爾(Rick Carlisle)說:「他大概是我看過最早練習從三分線外四大步出手的球員。每次踏上球場,他都想成為場上最好的那個,他的得分慾望像是無止盡,同時他也很清楚NBA是怎麼回事,也知道自己要在NBA打出成績有多困難,他不是只有到美國來、把球打好,而是要扭轉所有人對於歐洲球員的印象。」

當時即便在戰爭期間,克羅埃西亞的孩子們依然會準時想辦法在東歐時間半夜收看派卓維奇的比賽。達勒提回憶,派卓維奇在1991年暑假的訓練永遠停不下來,不過卻固定會在每週五中午和他告假,也沒說為什麼,直到週一早上才又出現在體育館。後來他才知道,派卓維奇週五下午就會搭飛機飛回克羅埃西亞,週日下午才飛回美國,「他大概是怕我擔心,會要他乾脆在歐洲待個一星期再回來。」

1992年夏天,奧運在巴塞隆納開打,當年的克羅埃西亞是一支很特別的球隊。當時克羅埃西亞仍與塞爾維亞內戰中,但派卓維奇努力說服剛成立的克羅埃西亞奧會,希望提供集訓資源和經費給男籃和男網,因為他知道這一次他們可以很不一樣。

「你最好知道這次比賽對我們多重要。」當時的代表團主席佛多利亞克(Toni Vrdolljak)在出征前對派卓維奇說。派卓維奇回話之後,轉身上了代表團巴士,向其他球員笑著說剛剛他被交代了什麼。

從後世角度來看,當時他們的陣容堪稱豪華,有著庫柯奇(Toni Kukoc)和拉賈兩名日後在NBA平均接近20分的球員,加上中鋒佛蘭科維奇,以及最重要的核心支柱:派卓維奇,他們克難出征但過關斬將,尤其四強戰時以75比74、力克當時叫做獨立國家國協的前蘇聯,闖進金牌戰才不敵當時首度派出NBA球員參賽的夢幻一隊。很多人都是在這一刻,才知道克羅埃西亞這個國家的存在,派卓維奇沒讓當初勉力籌措資源的政府失望。

但悲劇總是來得太快。1993年歐錦賽前,派卓維奇開車載著女友和友人行經德國,準備前往波蘭,卻被對向車道上失控的卡車迎面撞上,車內乘客全部死亡,包含派卓維奇。當時他年僅28歲,才剛證明了歐洲球員可以成為NBA菁英的一員。

派卓維奇的驟逝,成為當時體育圈的大新聞,尤其世界上每個角落的巴爾幹人心中都想著:「Why him?」

庫柯奇當時正在芝加哥開刀治療,準備迎接自己的第一個NBA球季,同時拉賈也被塞爾蒂克簽下。庫柯奇說:「我看到《ESPN》插播新聞,以為是不是又在談他和籃網續約不順,但過了沒多久,我就崩潰了。我很期待新球季公牛對上籃網的比賽,然後和他一起在國家隊繼續打上四、五年。」

派卓維奇的葬禮宛如國葬,甚至有人不顧危險地、遠道從被塞爾維亞封城的塞拉耶佛來到札格瑞布,上千人在當時仍在戰爭狀態的札格瑞布聚集,克羅埃西亞首任總統圖季曼(Franjo Tudman)的顧問雷迪奇(Jure Radic)都說:「他是當時克羅埃西亞最具代表性的國際象徵,鼓舞人民不畏懼強權的典範,只是,他實在太早成為傳說了。」

派卓維奇的影響力至今依然巨大,而且啟發一代又一代的人們,「我12、13歲還在青年隊,就有人說看到我像是看到下一個派卓維奇。」東契奇說。就像寇柯許柯夫對東契奇的耳提面命一樣,受到影響的當然不只東契奇,包含現在效力於太陽的沙里奇(Dario Saric),他和派卓維奇一樣來自雪布尼克,同樣曾經被喻為和派卓維奇一樣、16歲就是下一個歐洲神童。每個歐洲球員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著派卓維奇當年留下來的痕跡。

派卓維奇過世後,錫邦納的主場改名為派卓維奇球場(Drazen Petrovic Basketball Hall),在球場前豎立起他的雕像和博物館,至今克羅埃西亞年度最佳運動員,仍被叫做是派卓維奇獎(Drazen Petrovic Award)。

在博物館入口,放著一件德拉基奇(Goran Dragic)的國家隊球衣,這是他在2017年歐錦賽奪冠之後,贈送給派卓維奇博物館的禮物。德拉基奇說:「我會開始打籃球,就是因為他,這一代經歷戰爭的巴爾幹孩子,都知道他一輩子想證明,又傳承了什麼。

「在我心目中,派卓維奇依然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歐洲球員。」寇柯許柯夫說。


文/hunight

---原文刊載於2020年4月號XXL《戞然而止的遺憾與延續—Drazen Petrov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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